记得是一个学期的第一周,那天上午的第一节课是为自控专业的学生上实验课。我早早地来到实验室,把各种设备调到工作状态,为学生的实验做好了准备。 进来的第一位白人学生使我颇感意外,他坐着轮椅。硕长壮实的身躯使轮椅显得有些小。我立刻注意到他失去了左腿。"早上好"他微笑着向我问好,"早上好"我回应着。同时眼光迅速移到了他的脸上。这是一个憨厚的小伙子。他是我成为高校的教师以来,包括国内和国外,遇到的第一位残疾,或当地人称为 Disability的学生。 英语中"Disability"本身没有残废和有疾病的意思。词根ability表示能力,dis是否定前缀。合到一起可译为"能力阻滞"。行动障碍或智力障碍都属于能力阻滞。因此用Disability统称肢体上或智力上不完善的人既贴切又没有歧视的意思。我个人认为Disability这个词比汉语中的"残疾"这个词对行障和智障人要尊重些。 北美各个高校都设立有能力阻滞学生服务部门(Disability Service Department 或Disability Office)来帮助和解决这些行障和智障学生在校时学习和生活上可能遇到的困难。为了更好地为这些学生服务,我所在的高校要求每位教授必须进修一门课-"如何服务能力阻滞的学生",而且要通过测试。我记得课程中要求教授和那些坐轮椅的学生讲话时,最好弯下腰,眼睛和他们保持在同一水平线上,不要给这些学生有被居高临下的感觉。在给这些学生授课,安排实验,布置作业等时,不要特意给这些学生特殊对待,如减免工作量,或减轻作业难度等。要使这些学生感到他/她们不是弱者,和其他正常的学生没有差别,等等。 虽然我照着教科书中的要求去做,不给他特殊待遇。但对我遇到的第一位"残疾"学生(我简称他学生A),我还是多了一分留意,看他需不需要,或我能否主动给他些额外的帮助。一个学期下来,我注意到他和班上正常的学生一样,理论课,实验课,作业都参加,还很认真。出勤率和准时性也比大多数正常学生好。他也不失年青人的天性,爱和班上的同学说笑,打闹,不分彼此。周围的同学也不把他特殊对待。在校园内行走时他靠自己的手驱动轮椅;从家来学校或返回家时自己开车。 他的车经过了改造行障人可方便地上下车。他看起来学习和生活都很自立,也没有弱势者的心态,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信心。 有了这次经历后,在后来的教学生涯中我学会了用平常心给这些学生授课和指导实验。可是他/她们中很多人仍然还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学生B也是位白人行障学生。他在我讲授"数字电路基础"的课堂上爱提问,是个勤于思考的学生。这门课是我校三个工科专业的基础课,上大课。虽然他爱提问,我也改过学生的作业,查看过学生的实验报告,但学生众多,我分不清谁是谁。大多数学生的姓名我也不知道。因此刚开始我不知道他学习成绩如何。期中考试后,我判卷。改过三分之一学生的卷子后,分数都很一般,大多65%左右,还有些学生不及格。我有些失望。是不是考卷太难了,或是教学方法需要改进,我暗自思考着。这时一位学生的考卷得了89%。我一下兴奋起来,急忙从学校数据库里调出这位学生的照片,想看看他是谁。原来是同学B。我才知道他学习成绩优秀。虽然他并不是那次期中考试的最高分获得者,但不容置疑,他是班里的优秀学生之一。我开始对他感兴趣起来。由于他坐轮椅在前排,课间休息时我常和他交流。课后也愿意给他讲些较深的理论。他想毕业后成为一名数字电路工程师。我鼓励他做研究生,继续深造。 一次在课堂上我提醒学生在做作业时要注意变量的单位和善于量纲分析。举了过去学生把电容单位Farad用错的例子。我一边讲一边把Farad这个单词写在了教学板上。我看见几个学生在笑。我以为书写有误。就一边念一边看。这几位学生更是笑声不止。我问他们笑什么? 学生B好心地纠正了我关于Farad的发音。我恍然大悟原来我在用德语念Farad这个词。我也笑了。忙给学生解释,由于我在德国呆过八年,有些德语词汇和英语词汇相同,但发音不同。我有时讲课时可能发了德语的音,而不自知。如果学生没听懂希望打断我,问明白。也希望他们谅解毕竟英语也不是我的母语。 下课后同学B找到我跟我说,你不必为语言害羞。想一想你能讲三种不同的语言,这是很值得骄傲的事。没想到他还是个会安慰和鼓励人的学生。我相信这样豁达,勤奋和聪明的学生,一定能克服行障困难,生活中也定会活得多姿多彩。 除了行障的学生外,智障的学生在我历届授课的班上也有不少。智障的学生主要表现在接受能力慢,抗外界的干扰能力差,精力不能集中。有些是天生带来的智障,有些是后天由于工伤事故造成的智障。从外观上看智障的学生和正常的学生没有什么区别。在考试前夕这些学生会来找我在其申请表上签字,以便向学校的Disability部门申请延长考试时间(通常比正常学生多一个小 时)和独立考试地点(和正常学生分离)。但他们的考题和正常学生一样。只要有医生或医院的病历证明,在Disability部门备过案,他/她们的申请都能得到批准。在我教过的班级里有两位智障的学生给我留下了较深的印象。 一位是白人女性学生C。她的智障是后天工伤事故造成的。脑部曾经受伤。为此不能再从事原来在公司的工作。由保险公司出钱来到高校学习,准备毕业后重新再就业。她已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估计三十出头。我教过她两门课。一年级时我给她的班级讲电工学与工业电子学。理论课时明显地感到她比其他学生接受能力慢;实验课时,她动手能力也较弱。我给予她帮助的时间较多。虽然她学习认真也尽了力,但期末考试时成绩还是不好,位于临界线下缘。对于这样的成绩,学校给教授有一定的自主权,要么要求学生补考;要么要求学生做一些额外的功课或实验,让其通过;或直接调整一下分数让其通过。视学生的情况而定。我为她调整了一下分数,让其通过了。记得她学期结束后专门给我发了个邮件,感谢我对她的帮助。 她进入二年级时,我又给她所在机械工程类专业的学生讲授"数值方法"。这是一门数学加计算机算法的课,有些抽象。还要求学生有较强的编程能力。 八十年代初国内的高校只给研究生开这门课。有些难学。看到她又在我的班上出现,我为她捏了把汗。可出乎我的意料,中期考试时,她考了78%分。我问她为何进步这样大? 她笑着说"我的数学基础好,这是我最喜欢的课";而且还颇不服气地说,上学期电工学我不擅长,没考好;这次考试要不是最后一题时间不够用了,我的分数应在 九十以上。我为她取得好成绩感到高兴。可是不久她对我说,下学期不能继续听我的课了,她要从本科换到大专去。我很诧异地问,这学期你的成绩不错呀,为何要换到大专去,难道你其它科目没及格? 她告诉我她丈夫失业了,不能再继续支撑她上大学了。大专学制短,她要赶快拿个文凭去找工作,添补家用。我一时无语不知怎样来安慰和鼓励她。有些遗憾。她说等经济好转了她会回来继续本科学位的。一个多么朴实和顽强的女同学,况且她还属于智障学生。 认识另一位智障学生D有些戏剧性。除了满脸有络腮胡外看不出他和别的正常学生有什么区别。他总坐前排。学期开课不几天他就来找我,拿出申请表要我签字。说他听力和视力都很弱,头经常旋晕,在课堂不能跟上我讲课的节拍,他需要在课堂上录音,课后复习。说Disability部门已同意,但要他得到任课教师的许可。他讲话语速很慢,很多单词含糊不清,不像在加拿大出生的人,很像新来的移民。在他讲话停顿的间隙,我插了一句,问他来自何方?他说来自阿富汗。说完就直盯着我,看我有何反应。毕竟这个战火纷飞的国家是出了名的。我看他这个样子,就用双手做了个冲锋枪的模样,问是来自这个打仗的国家吗? 他被我这个动作逗笑了,说是的。他是作为难民逃出阿富汗来到加国的。我安慰他说,我们都来自亚洲,是邻居,是朋友,学习上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你需要录音没问题。 我看他学得认真,学得勤奋,也学得苦。基础和别的学生相比相差大,实验总不能按时完成。为此我和他商量,看他愿不愿意周末到实验室来继续做实验。我可以向学校保卫处(Security)申请在某个时间段为他和其他需要实验的学生打开实验室的门。他非常高兴有这样的安排。过了几天他又来找我,要我的教学笔记。我说我的教学笔记不是公布在学校内部的局域网上了吗,你为何不去下载? 他说那是pdf形式,不能一步一步地像我在课堂上讲课的方式学习。所以他想要我的ppt格式的教师教学笔记。我校的教授一般不愿意向学生提供自己ppt格式的教师教学笔记。担心学生拥有这样详细的教学笔记后,自己不下功夫总结,学习效果不好,也担心学生出勤率会下降。所以我给学生的教学笔记总会有"天窗",要学生自己补上。面对这样一个特殊的学生,为了帮他我破了例。他也承诺不给别的学生拷贝我的教学笔记。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他通过了那门课。但我始终不知道他的智障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亦或是战争造成的。 希望阿富汗的战火早日熄灭人民能够安居乐业。 最后一位我想在这篇记叙文中记录的学生E,有些震撼人心。他是来自南美洲的一个小伙子。在我讲授"数字设备与微处理器"班里。这门课实验环节很多。他几乎每周都要来找我,更换他的实验时间和实验夥伴。有一次我问他为何老是变来变去的。他说要去医院检查身体。医生安排的时间不固定,所以只好来请我调整他的上课时间。他的身体看上去很结实,不像有病。当时我以为这是他逃课的借口。不久在理论课和实验课上就见不到他的身影了。一天在我进教室前,看到学生会写的一个传单贴在教室门上。题目有些赫人"拯救同学E的生命,时间不多了!"。我忙看内容,原来同学E五年前患有白血病,近来复发了。医院说要挽救他的生命,只有做骨髓移植。这个手术只有美国一家医院可以做,但手术费要三十几万美元。这对于来自南美的普通移民家庭如何承担的起。眼看着同学E的生化指标一天天恶化,学生会决定在全校发起募捐活动。拯救同学E生命的活动也惊动了我校所在的城市。当地报纸也加入了宣传活动。一场声势浩大的捐款和救人活动在校内外展开了。人性美好的一面在这里充分地得到了体现。我想学生E是不幸的,可又是万幸的。他牵动了成千上万的人,为他奔走呼唤,为他慷慨解囊,为他祈祷祈福...。欣慰的是手术非常成功。一年后在校园里我又见到了他。他告诉我他要继续学业,把没有上完的课都补上。我内心为这个学生所感动。真是"生命不息,奋斗不止"。 从我教过的行障,智障,以及身患绝症的学生身上,我看到他/她们虽然身处逆境,却坦然乐观,自强不息,不屈不挠。作为教师我在给他/她们授课,其实他/她们也在给我上课,一门"人生"的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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